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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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白玉尚未陷泥。如果没有那件事,说不定真的是他和他到最后。
    出神间,萧玠听虞闻道唤他:殿下。
    他笑得太温柔,又太明朗,萧玠有些恍惚,似乎还是那个一切正好的夏天。所有欲诉未诉之情,还藏在两人眼底。他的头脑总要比心更慢一步,要等错过后才听见,当初心弦撩动的声音。
    虞闻道抬手摸摸他的脸,道:以后,别太难为自个了。
    萧玠喃喃:三哥?
    虞闻道抱住了他。
    出乎意料地,萧玠对这个拥抱没有任何抵触。虞闻道搂着他,像搂一个会碎的瓷娃娃,而萧玠抱着他也像抱一个玻璃人一样,怕一用劲就会碰出裂痕。
    这样抱了一会,虞闻道松开他,从花底石凳上躺下来,道:大中午的,有些困了,我睡一觉,你忙去吧。
    萧玠道:凳子硬,回床上睡。
    虞闻道似乎困怠得很,只摆摆手,侧身向里,真要这么小憩了。
    萧玠让他这忽冷忽热闹得迷糊,这回有宫人来报,小郑将军来送犯员的贿资单子,正在等候。他便回去一趟,忙了一阵,又拿了件薄罗披风,预备给虞闻道披上。
    再回来,见虞闻道仍背身躺着,后背却一阵阵哆嗦。
    是怕冷?可这么大的太阳。
    萧玠放缓脚步,上前给他盖披风,掖过他颈边,感觉手上一片黏腻。
    在闻到那股腥锈气、看到那源源不断的鲜红色后的一段时间,萧玠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他能记得的,已经是他把虞闻道抱在怀里,双手死死捂在他颈边伤口上,哭喊着叫人。
    虞闻道还有意识,半截沾血的花木还在手上。他笑了笑,一笑那血就泵一下,叹息:哎哟,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不白、白支开你了。
    萧玠叫道:你别说话,你别说话!人哪,来人救命啊!
    萧玠的哭喊声立即惊动了东宫卫,一片忙乱间,虞闻道仰面看着他,说:当年照看你,是、是受小郑的托付我贪天之功
    渐渐,他窒息起来,大抵是血堵死了气管,再难呼吸,也说不出话。萧玠看着虞闻道脸色逐渐涨紫,痛苦地脸颊哆嗦着。他抬手,萧玠以为他想摸自己的脸,顿一顿发现,虞闻道是想抓那片天空。
    他从喉中挤出最后一个音,年、年地叫了两声,一下子,眼睛直了,大张的嘴巴不动了,手也掉下来了。擦过萧玠的手,萧玠抓不住他。
    萧玠感觉疼,这种疼不是从心里开始,而是身上,后腰上一处他从没意识到的疤痕突然被剜掉似的刺痛起来。太疼了,太不正常了,他的心还没反应过来,那块伤疤的痛楚已经压得他直不起腰。
    萧玠疯了一样抱着他按在他脖子上,放声大叫:三哥三哥你别死,你别死我把你娘接回来,你的堂叔堂伯我不杀了,不杀了我答应你好不好,我答应你了,我和你好,你活下来,活下来和我好呀!
    那只手软软垂在一旁,扳指上裂口的缝隙,终于叫鲜血填满了。
    萧玠抱着虞闻道从花底坐到天黑。
    虞闻道手脚冷了,比萧玠病重时还冷。身体也软了,比萧玠在床上还软。床上。萧玠想,玉陷园那个晚上或许不是灾祸,而是恩赐。那居然是他和虞闻道这辈子最亲近的时候。多好的时候。他却把那好时候当耻辱当伤疤当了那么久。他终于不怕那晚上了,他甚至得怀念那晚上,他开始后悔那晚上为什么那么快结束,为什么没有一个细节不漏地全记下来?如果那晚之后,自己不是只顾着痛苦,而是和他在一块了,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为什么不和他在一块呢?
    死真的好厉害,一下子就把耻辱扭转成绵绵无绝期的遗恨。老天给的东西,他从来弄清得太迟了。
    萧恒闻讯赶来,在路上听闻虞母昨日怀抱一只盆景底座跳井自尽的消息,顿时明白什么是压死虞闻道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赶到时,先看到宫人侍卫们打灯笼远远站了一圈,圈里,他儿子满身满脸血地坐在地上,脸埋在虞闻道颈窝里,像求抱一样抱着人。
    萧恒从他面前蹲下,柔声道:阿玠,好孩子,咱们给虞郎找个好地方。他这样躺着不舒服。
    萧玠不理,脸抵着虞闻道的脸,说:弑父累母,他进不去祖坟的。
    萧恒叫:阿玠。
    好久,萧玠叫一声:爹。
    你废了我吧。他说,我好累啊。
    第102章
    晌午时分,各地春意盎然,独东宫的春天是死去的春天,一片新花都不敢绽开。
    崔鲲放下门帘,掩门出来,从阶下等候的郑绥当即迎上前,问:吃东西了吗?
    崔鲲摇摇头。
    郑绥问:药也没吃?
    依旧是否定答案。
    郑绥沉默片刻,问:虞三郎的尸身
    崔鲲叹了口气:还抱着,棺材搬来一晚上了,不叫入殓。我听宫人说,殿下昨晚请旨自废了。
    陛下那边怎么样?
    陛下陪了一夜,也没撬出殿下一句话。这不实在没法子,才叫咱们来看看。
    郑绥问:秦公近日也没有信来?
    你还没听说?崔鲲低声道,南秦内廷起了乱子,秦公已经自顾不暇了。
    郑绥心中一惊,听说秦公今年有意改革光明宗旨,限制神祠对政教的插手,难道是因此?
    崔鲲道:尚不若此,听说是南秦少公公然宣称背弃光明宗,砸了换衣节新造的光明大像,还把耳朵给穿了你也知道在南秦都是什么人穿耳。秦公给气得不轻,朝廷上下喊着废太子,这事还没个结果呢。
    郑绥道:这件事先瞒着殿下。又问:虞家家眷到了哪里?
    崔鲲思忖,应当刚出城不远,怎么了?
    郑绥道:若是虞家人要给虞三郎发丧,殿下于情于理都得依顺。
    崔鲲沉吟:可虞闻道向殿下揭发其父,其母悲愤而死,虞氏上下也因他获罪哪个虞家人肯领他的尸首?
    虞闻道有两个胞妹,大妹妹名唤仙翚,十四五岁的娘子,极有主意。她和虞三郎感情甚笃,定愿意为他发丧。郑绥当即拔腿就走,你在这儿守着,我出去一趟。
    郑绥回来前,东宫又有来客。双夫人带了食匣进去,过了好一会,又原封不动地带出来。皇帝也来过一趟,不多时也默然而出,嘱咐瑞官备些冰块石灰和香料。见崔鲲在,又问了几件剿逆之事,如此才回甘露殿处理政务。
    直到太阳西斜,郑绥才将人带回来。
    那是个披麻戴孝的女孩,双眼红肿,形容憔悴,脸上却是冷清倔强的神情。她躲开郑绥要搀扶她的手掌,自己跳下马背,整理衣衫等他领路。
    见郑绥颔首,崔鲲推开殿门。
    夕阳淌进去,先染红了虞闻道那只沾满花泥的靴底。余晖沿他的衣服褶皱洇染而上,似乎要把这血般的光芒输回体内。这样一来,虞闻道的脸竟添了活人般的血色,似乎也有了温度,反而是抱着他的萧玠脸色灰白,像个死人。
    他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脸贴脸地抱着虞闻道。虞闻道鬓边那朵姚黄已经萎了,像一个皲皱的老妇,佝身把脸垂在萧玠手背上。
    郑绥放轻动作,慢慢走到他跟前蹲下,轻声道:殿下,这是虞闻道的妹子,来领他回家去。咱们让他回家,好吗?
    萧玠眼睫毛动了动,还是没什么反应。
    虞仙翚也蹲下,不看萧玠,看虞闻道的脸,这么看了一会,就去握虞闻道的手。虞闻道手心的血已干涸,蹭了她一手黑褐色的痕迹和粉末。
    她捏着虞闻道的手,突然抬脸看郑绥,我哥什么时候死的?
    郑绥道:昨天过午。
    虞仙翚冷冰冰说:一天了。死人禁不起你这么抱,他的脸要压歪了。
    郑绥注意到,萧玠手臂松了几分。接着,虞仙翚扶着膝盖继续逼问:你觉得他是想跟我回去见娘,还是叫你继续关在这么个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对着你这个下旨贬黜他满门的人?他待在你这里,受不到家里的一点香火,活着夹在你们中间,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
    皇太子殿下,你发发慈悲,高抬贵手吧。
    暮色将敛时,萧玠为虞闻道净身入殓。
    继玉陷园那个夜晚之后,虞闻道又一次赤.身.裸.体躺在他面前,双目紧闭,像等待一个拥抱。萧玠拧干帕子擦拭他肩头的时候依稀还有依靠他的冲动。但他的身体已经绵软了,萧玠握他的臂膀,几乎感觉不到之前坚硬的肌肉和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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