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

    仅是惊鸿一瞥门口那扇格调华丽的智能门，就能大致猜出点江梨的家境。然而真正进了门以后，谢姝妤才是完全被震惊到了。
    江梨家目测有两百平，平层户型，通铺意大利灰大理石瓷砖，地面平滑光洁，几乎看不到一丝灰尘。冷调的色泽，室内暖气却开得足，强力的暖风烤得满室温暖如春。客厅旁侧还有一面当墙用的落地窗，白纱窗帘半拉，可以看见滨江市中心缤纷斑斓的霓虹夜景。
    有钱。
    好有钱。
    谢姝妤满脑袋循环播放这两句话。她把行李箱靠到墙边，感慨地“哇”了声，赞道：“你家好大啊。”
    江梨也不谦虚：“确实挺大。”
    “……”谢姝妤问：“你家现在就你自己吗？你爸妈在上班？”
    “嗯……算是吧。”江梨不清不楚地回了句，并没多说。她趿拉着拖鞋踩在冰凉靡丽的大理石上，衣角悠悠荡荡，比平常在学校时多了几分随意。见谢姝妤还无措地站在玄关，江梨招招手，“进来吧，鞋柜上有双猫耳拖鞋，中午让阿姨给你买的，穿穿看合不合脚。行李放门口就行，过会儿有人来帮你收拾，你要是想自己收拾也可以——哦，你的房间在这边。”绕过广阔沉静的客厅，江梨走到东侧一间朝阳的卧室，敞开门。
    谢姝妤一边稀里糊涂地听着，一边换上拖鞋，拘谨地踏出玄关。
    刚进来，就被暖气吹得有些热，她脱下外套，搭在臂弯，东张西望着走到房间门口。探头进去，能看见屋内简单却整洁利落的陈设，以及一段浅灰色的床尾。
    江梨说：“屋里卫生间衣帽间都有，衣服脏了扔筐里，有阿姨帮忙洗，叁餐也有人做，你想点外卖吃也行，一会我把地址发你。这附近没有班车点，我平时都是司机接送，你以后也跟我一起坐车上下学吧，然后……然后……”她握拳抵着脑门，缓慢敲了敲，叹了口气，放弃了思考，“算了，你有什么需要再跟我说，别客气。”
    谢姝妤懵懵地点点头。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
    江梨：“你现在要放行李吗？”
    谢姝妤恍然回神：“哦，哦，对，放行李，我现在就放！”
    她赶忙跑去拎起行李箱，努力提得高高的，尽量不让灰扑扑的滚轮沾到干净到跟镜子一样反光的地砖。
    江梨看着她吭哧吭哧搬行李的辛苦样子，欲言又止几度，迟疑地伸出手指：“那个……其实直接拖过来就行，我妈每次都是拖着的。”
    谢姝妤很想坚强一笑，说一句“没关系，我拿得动”，奈何大病初愈的身体实在不给力，青筋暴起地咬牙半天，还是泄气地松了劲，行李箱“咚！”一下落回地面。
    带的行李不多，就是几件校服常服，还有一些日用品，谢姝妤很快便整理完毕。拾掇完行李，她喘着气倒在柔软清香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起床出了卧室。
    走到客厅，只见江梨正懒在沙发上，背心短裤，喝着可乐，看着电视播放的美剧——《老友记》，很经典的剧。
    她看起来像个标准肥宅。除了不肥。
    和平常清清淡淡一本正经的样子完全相反啊……谢姝妤嘴角眼角微抽。她走过去，坐到江梨身边，半个人一下陷进绵软的真皮沙发。
    江梨眯着的眼皮懒洋洋睁开，瞥过去，问：“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没事你就不找我了。”
    “……你还真懂我。”
    谢姝妤悻悻摸了摸鼻子，支着沙发垫，往后挪挪屁股，身子坐直了点。
    踌躇少许，她说：“没想到你会同意我在你这里借住，我以为你会嫌麻烦。”
    “又不是啥大事。顺手帮个忙。”江梨漫不经心道，随后放下可乐罐，去了厨房，拉开储物柜，“想喝点什么？茶，咖啡，饮料，还是白开水？”
    谢姝妤忙摆手：“不用，不麻烦了。”
    江梨兀自倒了杯大麦茶，递给她，顺带拍拍她的肩，“放松点，别那么见外，接下来两叁个月你都要在这住呢，把这儿当自己家就好。”
    “……谢谢。”谢姝妤抱着温乎的茶杯，感谢地笑了笑。
    “所以，”江梨重新坐到她旁边，拿起可乐罐，一只脚随意踩在沙发边缘，她拨开垂到肩侧的碎发，“你下学期要转学去北京了？”
    谢姝妤鼓鼓嘴：“应该吧……”
    “定好哪个学校了吗？”
    “不知道，我哥没——”顿住一瞬，谢姝妤微微偏眼，“……我还不知道。”
    江梨默默觑她一眼，托着可乐罐底，淡然地说：“离开这里也好，换个环境，也清净点。”
    谢姝妤喝了口茶，一口麦香含在嘴中，模糊透出一声：“嗯”。
    一阵寂静。
    嗡——嗡——
    茶几上的手机忽而震动起来，是江梨的。江梨瞟去一眼，眉头当即蹙起一点。
    谢姝妤也随她看去，只见屏幕上的来电人名称赫然显示着一个字：妈。
    手机响过叁四声，江梨才伸出手，接起电话。
    “喂，妈。”嗓音怪寡淡。
    谢姝妤耳朵翘了翘，偷眼瞄向江梨。
    “喂~宝贝~”听筒里传出一个甜腻温软的女音，尾声拖着娇慵的调，全然不像来自一个有着十七岁孩子的人，“同学到家里了没有啊？”
    “到了，行李也都收拾好了。”
    “哦~动作还挺快的嘛，不愧是小年轻，那你们现在在干嘛呢？一起打游戏？还是在外面逛街？噢对了！妈咪上周买的投影仪前天刚到货，你们可以一起在家里看电影！”
    “我们在学习。”
    “什么？大好的假期时光你们就在家里学习？！这也太浪费——啊！干嘛啦，Richard你吓我一跳……”
    江妈妈尚未结束的憾叹突兀被打断。手机传出的音量倏忽低微，只依稀能听到点声腔雄浑轻佻的笑声，和女人婉转的娇嗔。
    谢姝妤发誓，她不是故意偷听别人打电话的。但无奈耳朵太好使，即使隔着段距离，也能听到那些不正经的嬉戏笑闹。
    这是她妈妈和……爸爸？
    谢姝妤再次偷瞄江梨，试图根据她的表情来判断。然而江梨却没什么反应。
    她的面容依旧淡薄，仅鸦羽般浓密的睫毛略略垂下，遮盖住大半眼眸。眸光稀微渗出点怅然，仿佛是已经习惯的失落。
    这可不是幸福的表情。
    也许是错觉所致，这一刻，谢姝妤竟从她身上嗅到点同病相怜的气息。
    电话里的声音再度拉近。
    “啊……sorry梨梨宝贝，刚才妈咪这边有点事……那个，妈咪中午还忘问了，你的小同学要在咱们家住多长时间呀？”
    江梨像是没听见刚才的动静，平静地说：“住到这学期结束，大概两叁个月。”
    “住这么久？也挺好，正好妈咪近期在香港回不去，有朋友在家里陪你，你也不孤单。”
    “嗯。”
    “……”
    母女俩的共同话题似乎不多，江妈妈自顾自又说了几句在香港的经历，包括什么帮好友在奢侈品店代购结果自己却血拼了一通，美甲做得不合心意，但理发师弄的发型倒还可以……
    她每说一句，江梨就会回应一声。虽然回的都是“嗯”、“是吗”这种再简短不过的单调字符，但眼神却没再盯在电视上，而是专注深远地凝望着茶几。
    谢姝妤觉得江梨应该挺喜欢她妈。
    至少她和顾岚讲电话的时候不会这么耐心。
    电话粥没煲太久。江妈妈最后问了江梨一句吃没吃晚饭，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立马要打电话叫阿姨来做饭，并叮嘱江梨晚上不许不吃，也不许乱吃垃圾食品。
    江梨懒懒应了声好。
    “你妈妈好温柔啊。”
    等江梨挂断电话后，谢姝妤轻说。
    江梨怔了下，浅浅拉起个笑，笑意却不太真，有些勉强：“她那个人，不能说是温柔吧……总跟长不大似的，用这种撒娇的方式，从别人身上获取情绪价值。”她抬起可乐罐，抿住铝铁边缘，低而含糊地说了句：“没了爱就不行一样。”
    谢姝妤没太听清后面那句，但她直觉不是什么好话，因此也没多嘴问。
    没过多久，江妈妈叫的做饭阿姨就来了。江梨要了份沙拉，又让阿姨给谢姝妤做了点适合病愈后吃的清淡小菜。简单吃过饭后，阿姨收拾完卫生便离开了。
    谢姝妤和江梨坐在厨房吧台两侧，江梨从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向谢姝妤示意。
    “不用了，”谢姝妤摆手，“我不怎么喜欢喝牛奶。”
    “那小酌一杯？”江梨把牛奶放回去，从柜台下面变戏法似的拎出一瓶百利甜，引诱般晃了晃，“这个很适合饭后喝。”
    “额……”谢姝妤抗拒的手停在胸前，迟疑地提醒：“我们这个年纪，不太适合喝酒吧，而且明天还得上学呢。”
    “百利甜度数不高，喝不醉人的。”江梨起开瓶盖，给自己倒了一杯，加了几块冰，悠悠喝了口，挑起一边眉，“——而且还很甜。”
    谢姝妤：“……”
    “我真搞不懂他是怎么想的！”
    水晶杯底砰一声砸在茶几上，不知是第几瓶喝空的百利甜轰然一震，咣啷倒地，谢姝妤摇摇晃晃拿起还剩个底座的酒瓶，边洒边倒的同时，摊着另一只手醉醺醺地跟江梨说：“谢翎之那个臭傻逼，他以为我是在顶着多大的压力喜欢他的，啊？……他大爷的……他还以为我是、是不喜欢他，才会跟他分手的，哈哈哈……他那个脑子就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吗？他永远、永远都把别人当脑袋里没内容的傻屌看，精神病院里那些智障你见过吗？他就把周围人都当那些人看，所以不管干什么都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可我……我不行啊，我做不到……”
    江梨也有些醉了，虽然没像谢姝妤那样醉得神志不清，眼底也还存有几分清明，但瓷白的脸蛋已经透出了带有酒气的红。
    她拍拍谢姝妤瘦削的背，昏沉地说：“我懂你，我懂你，那帮傻屌alpha就是这样，仗着自己牛逼，干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从来不在乎他人的感受。”
    终于被人理解的滋味，令谢姝妤喉间多了些哽噎。谢姝妤一股脑地说：“我以前……真没想到我哥喜欢我，我知道他对我好，但是……但是我从来没往那上头想过，就连他拿鸡巴顶我的时候我都没想歪过，所以他当初、嗝、跟我坦白的时候，我脑子都是懵的，都是懵的你知道吗，就是一团麻，跟被人灌了一脑袋酒似的，都缓不过劲儿来……”
    “你哥为什么拿鸡巴顶你？”江梨现在脑子也懵得冒泡，于是直愣愣地问。
    谢姝妤说：“因为他硬了啊，又正好压在我身上，就顶了。”
    “你哥为什么会硬……又为什么会压在你身上？”江梨皱起眉，费劲地思索。
    “唉，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谢姝妤有些没耐心解释了，叹了一声气，说：“因为我发情期到了，需要他给我信息素，所以他才会压在我身上……压的时候又难免身体摩擦，就硬了嘛。”
    “哦……”江梨恍然大悟，随即，尽管已经酒醉，却还是习惯性地带上几分怀疑：“可是，你说你哥早就喜欢你了，那他会不会是故意顶你的……”
    “顶不顶不是重点。”谢姝妤打断她的话，灌了口酒，将话题拉回自己的重点上，“重点是……是我完全没想到我哥喜欢我！你想想，一直以来养你照顾你，跟你相依为命的最亲密的家人突然说我好喜欢你咱俩在一块儿吧，这什么概念？——你就想象一下，要是你妈哪天突然跟你说，我好喜欢你啊梨梨宝贝，咱们谈恋爱吧~你会是什么……”
    “啊啊啊！！”江梨崩溃地惨叫，表情像要掐死她一样：“你不要说这么恐怖的事情好不好？！我一点也不想想象这种、这种东西啊！！”
    “所以说啊！”谢姝妤一摔酒杯，“真的很吓人好不好！我当时都要吓死了，他还爬我身上要日我，那玩意就硬邦邦地顶在我屁股后边，我好害怕……不过幸好他当时没来真的……但就算这样我也好害怕！所以……所以我当时就没答应他，然后他就走了，还跟我冷战，还去跟别的omega吃饭。
    “谢翎之……谢翎之他压根就没给我时间，考虑那么多……”谢姝妤趴在冰凉的茶几上，鼻翼翕动，轻轻地、委屈地啜泣起来，“总是说得那么好听，说得好像所有事情给我留了选择的余地一样，但其实……其实除了听他的话，顺从他的安排，我从来都没有别的选择。……利用我容易心软，利用我对他的喜欢，就逼迫我做他想让我做的……”
    “等一下，你喜欢他？”江梨醉眼迷惑，“我还以为你在他表白的时候是……嗝……不喜欢他的。”
    谢姝妤忽而静了下来。
    她眯着眼睛，迷迷瞪瞪盯着电视机上的暂停画面。那恰巧是Rachel在拿报纸殴打Ross的片段。
    她记得这一段，Rachel因为工作繁忙和Ross起了争执，Ross误以为她要分手，当晚喝醉了酒，跟别的女人发生了关系。这件事在他们和好后被意外曝了出来，Rachel出离愤怒，跟Ross再次大吵一架。
    画面里，方格窗框上垒着一层一层霜雪，屋内的两人在绕着客厅热火朝天地激烈争执。
    《老友记》里感情最曲折的一对。
    明明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却总是你有错，你有错。
    很难想象两心相悦的两个人能爱得这么破碎，这么……不堪一击。
    “没有，我喜欢他。”谢姝妤轻幽地说，泪水如雨滴，滂沱落下，“……我一直都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