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到洛林的信

    后果是严重的。
    负责的日本公使引咎辞职；岸介昭和他手下，以及给予方便的大使馆少校武官，在盖世太保的拘押室中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十五日后，被一纸引渡命令押解上返回远东的轮船。
    东京方面不得不做出切割。岸介昭被撤职处置，并交由军事法庭处理。
    巴黎的天空，不会因为少了几只东方的“蚊子”而改变分毫。而君舍的私人剧院里，一位不请自来的观众已被清场。
    舞台回到了唯一导演的掌控之下。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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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林地区，临时指挥所
    暮色像被炮火熏黑的油画，暗橙与焦褐在天地间晕染成一片，几辆坦克如同喘息的巨兽，疲惫地趴伏在布满弹坑的土地上，其中一辆的炮塔还发着烫。
    克莱恩摘下被弹片刮花的防风镜。他刚刚打完一场防御反击战，迎来了难得的数小时休整期。
    在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里，他的装甲师成功楔入美军试图包抄的集团军侧翼，成功击毁敌军坦克两百零一辆，装甲车若干，而他的小伙子们只损失了七辆。
    这样双位数的交换比，在洛林泥沼里，算是场漂亮的胜利。
    但此刻，坐在弹药箱垒成的椅子上，克莱恩脸上却找不到太多喜悦。
    金发男人脱下了沾满泥浆的坦克兵夹克，卷起的衬衫袖口下，纱布渗出的血迹已凝成了暗褐色。他脸颊还沾着泥灰，但那双淬火蓝钢般的眼睛，依然锐利如鹰。
    他正擦拭着自己的鲁格，拆卸、清洁、上油、组装，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专注可控的细节，把那些无法掌控的重量暂时推开，这是战斗间隙他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
    “指挥官！”
    这时，通信兵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泥泞，把一个帆布邮袋递过来，邮袋鼓鼓囊囊的，因为上一轮战斗的胶着积压了整整十天。
    看见它的时候，克莱恩感觉空气里的柴油味仿佛都淡了些，鼻息里像是钻进了某种更遥远的东西——是巴黎春日里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混着她身上那种淡淡的、干净的玫瑰香气。
    邮袋被倒扣在桌上，哗啦一声，一大摞信件滑了出来，白花花的公文和简报，但他的目光却越过它们，只锁定在最上面那迭浅蓝色上。
    是她的信，边缘因长途运输和潮湿而起了皱。信封上是她娟秀小巧的德文，“Oberst  von  Klein”，邮戳日期上看，每天一封。
    十二封，他的小指挥官竟写了这么多。
    这认知像一道暖流，注入他因战事而持续紧绷的躯壳里，连带着指尖都泛起了一丝微热。
    金发男人拿起最上面那封，信纸透着极淡的、也许是心理作用的香味。
    一时间，帐篷外的炮火声都变得遥远，耳边只剩下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回响。
    “亲爱的H：
    今天天气突然变冷了，我把你送我的那条驼色毛衣找了出来，裹着它在诊所里配了一下午药。很暖和，好像你就在身边一样。
    一切都好。昨天给一个老奶奶拔了蛀牙，她送我两个自己种的苹果，很甜。上午来了个摔伤膝盖的小男孩，哭得惊天动地，但给他贴了画着小熊图案的胶布后，就破涕为笑了。你看，孩子的世界多简单。”
    男人嘴角扬起弧度来，眼底冷冽也化开了些，眼前浮现出女孩穿着白大褂蹲在地上的模样，那个连自己磕到碰到都要找他哄的小女人，现在倒会哄别人了？
    信里絮叨着诊所的日常，巴黎的梧桐叶如何变黄，她尝试做了他喜欢的苹果卷但失败了….
    “只是…昨晚睡得不太踏实，窗户好像没关严，风刮得呼呼响，总觉得有什么声音，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后来发现可能是邻居家的小猫晚上出来遛弯儿。
    前后门都有找人来加固，换了更结实的锁，很安全的。
    你一定要好好吃饭，别总啃那些硬邦邦的干粮，对肠胃不好，我寄的药收到了吗？
    很想你，比昨天更想一点。
    你的W”
    典型她的风格，通篇都是那些香喷喷软乎乎的东西，可视线扫到最后那几段的时候，男人眉头还是肉眼可见地皱了一下。
    他知道她胆小，怕黑，怕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在巴黎时，如果打雷下雨，她会整晚亮着床头灯，蜷在被子里，睁着那双黑眼睛，直到他处理完公文从书房回来，才肯入睡。
    “胆小鬼。”当时他故意用胡茬去扎她后颈，换来一记毫无威慑力的捶打，可下一秒雷声再次炸响时，那双小手，还是会攥住他的衣领。
    “总觉得有什么声音”，仅仅是风声和猫？
    手指无意识收紧，纸张边缘出现了细小的折痕。
    克莱恩拿起第二封。
    “今天路过塞纳河，树叶快掉光了，水灰蒙蒙的，看着让人有点…闷。想起三月前的这时候，我们在河边椅子上，你翻开画册，教我认那些坦克的型号，我说它们看起来都像大铁盒子……洛林那边，是不是很冷？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说，我想你。”
    “stickig（闷）”。
    这个词很轻，墨迹却比周围更重，他了解她，她不是那种会轻易把“闷”说出口的人，荣军院那回，她心里难受狠了，都只会咬着唇流眼泪。
    除非，当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
    第三封信的边角已经卷曲。
    “你在上次在信里说洛林开始冷了，要我多穿点。可你才是那个在野外的人。我织的围巾够暖和吗？线是特意选的粗羊毛，巴黎还没真正冷起来，但我已经把厚毛衣找出来了。
    今天听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接起来却不说话，可能是打错了吧，后来想想，觉得自己好笑，怎么那么疑神疑鬼。
    你上次信里说肩膀旧伤有点疼，我新配了些药膏，随信寄了一些。记得让医护兵帮你换，或者自己小心涂，别又糊得到处都是。
    好好照顾自己，为了我。”
    “奇怪的电话…”读到这，某种源于军人本能的警惕，让那双湖蓝色眼睛骤然黯了几分。
    一个无声的电话，打给一个独居的，帝国军官的爱人——可能是打错，可能是恶作剧，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他清楚那座城市表面下的暗流，情报活动，绑架、勒索，威胁，各种灰色交易在阴影里滋生。而她的身份，足够让暗处的人多看几眼。
    可她身边，现在没有他。
    男人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再拿起一封。抽出信纸时，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飘落。
    “今天回官邸，在衣帽间里发现华沙时你送给我的那条蓝宝石项链。时间过得真快。
    那时在想，如果战争明天就结束，我们第一件事要做什么，我想去南法晒太阳，你说过那里海岸线很美。可是，你会不会不习惯平静的生活？我还能不能做一个医生？
    做梦总是容易的，对吧？”
    信至此处，笔触依然温柔，裹着回忆的甜。但最后那句，却像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悄悄落在纸面上。
    她在用幻想来对抗现实。
    第四封信的封口有些松散。
    “今天配药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小玻璃瓶，划伤了手指。不严重，已经包好了。但看着那一地碎片，突然有点难过。
    晚上看到一只流浪猫，瘦骨嶙峋的，对着我叫。我把晚餐剩下的面包掰给它，它吃得很急。巴黎的猫也过得这么不容易。
    没什么，只是累了。春天快点来就好了。
    你要平安。”
    不再是“有点闷”，这次直白写了“难过”。她向来心细，他从没见过她打碎过东西，打碎玻璃瓶，是太疲惫失了手，还是心神不宁？
    克莱恩的呼吸变沉了，周遭裹着硝烟味的空气也倏然变得滞重。
    第五封的纸张很薄，薄得几乎透光。
    “十天没有你的消息了。我知道前线通信不畅，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这句话被她反复划掉又重写，最后像个认命又委屈的孩子般留在纸上，金发男人的喉结狠狠滚动，那感觉，仿佛硬生生咽下了一块燃烧着的弹片。
    信里藏着掩不住的孤单。
    “今天巴黎天气很好，阳光照得药瓶上的标签都亮闪闪的。我想，如果你在，一定会说‘这种天气应该去布洛涅森林散步，而不是关在屋子里’。
    只是越来越冷了，天黑得也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会把所有灯都打开，这样感觉没那么空，暖和些，也…安全些。
    我很好，真的。有时候晚上会醒来，听着窗外的声音，不是炮声，只是寻常的夜，猫叫，远处车声，邻居夫妻的争吵…然后就想，你现在听到的是什么声音呢？
    请一定、一定要小心。不要总是冲在最前面，我知道这要求很自私，但…请为了我，稍微自私一点。如果你有什么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等你，一直等。”
    最后那句，字迹写得格外重，像是在给自己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