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决定

    夜幕降临，父女俩坐在餐桌前，烛光摇晃着，在墙上拖出两个影子。
    罗莎捏着汤匙，在凉透的汤碗里缓缓搅动着，她几次抬眼望向桌对面的父亲，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又紧紧抿起。
    她摸了摸脖子上被高领遮住的勒痕，此刻仍隐隐作痛。跑回药铺的路上，她脑子里纷乱地塞满了各种尖锐的质问，每一个字都磨得锋利，准备掷向父亲。
    可父亲回来得太晚了。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无比漫长，她等了很久，久到她躁动的心跳在漫长的等待和一遍遍的预演中慢慢沉下去。
    那些锋利尖锐的开场白，渐渐失去了棱角，软塌塌地糊成了一团，最终烂在了肚子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又要下雨了。
    过了许久，罗莎放下汤匙，深呼一口气。
    “爸爸....”她的声音很轻，“我跟着你去了黑市。”
    罗兰捏着面包的手指微微一顿，他脸上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你不该去那里。”他说，声音哑得厉害，随即站起身，收起碗筷。
    “你也不该去那里。”罗莎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她跟着站起来，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追问，声音开始抖，“你是不是....是不是被威胁了？你欠了钱？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罗兰猛地打断她，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复下来，捏着抹布的手背青筋凸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债务，也没人逼我。”
    罗兰避开女儿的目光，转身走向柜台，用抹布擦拭着本就干净的台面。
    “我只是....提供点消息，镇上人来人往的....就一些听到的零碎消息。之前接头的都是普通的商人，我没想到这次会....”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词。
    “提供消息？”罗莎难以置信地重复，“什么消息？那笔钱根本不是小数目！到底是什么消息能值那么多钱？”
    父亲的脸色变了，脊背瞬间僵直。
    “够了，罗莎。”他的声音突然强硬起来，“我不需要向你解释我做的每一件事。你只需要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
    又来了。罗莎闭了闭眼睛，调整着呼吸。
    “为了我？”她喉咙干涩。
    “对。”罗兰看着她，“为了让你能有更好的生活，为了你以后嫁人——”
    “我不想嫁人！我不想待在这！”罗莎几乎是嘶喊出声，累积的压抑在这一刻爆发，她脱口而出，“我想去星城！”
    房间里陷入沉默。
    罗兰看着她，目光像针一样，瞬间穿透了罗莎：“你清醒一点，莎莎，别做梦了。”
    罗莎僵立在原地，仿佛被这句话抽了一记耳光。
    “我没有在做梦....”罗莎的声音疲惫下来，“我是认真的，父亲，他们——”
    “那些戏剧团的人？”罗兰冷笑，“他们对你说的不过是客套话！哄你开心的！他们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早把你忘了！只有你还傻乎乎地留着那些信！”
    “他们不是！”罗莎的胸口剧烈起伏，强烈的委屈和愤怒堵满了她的喉咙，让她组织语言变得异常艰难，“他、他们不是——”
    罗兰毫不留情地再次打断她。他看着女儿眼中积聚的泪水，继续说出了更伤人的话：“你以为你真的有什么特别的吗？你以为你能在那种地方出人头地？”
    “罗莎，你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背景，连基本的见识都没有。你去了星城能做什么？去码头上扛麻袋？给人端盘子？还是在街头卖唱、乞讨？”
    “没人会觉得一个小镇姑娘能有什么天赋，罗莎。”他最后说，语气很平静，也很残忍，“没人。”
    罗莎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的身体在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
    “她觉得我有。”
    罗莎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她觉得我有！”她重复道，这一次，字字清晰。
    罗兰僵住了，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
    他猛地扭开头，整个人背对着罗莎，肩膀在颤抖。
    罗莎看着父亲的背影，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肩膀是那么窄，那么单薄。
    罗莎转身上楼，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回到房间，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然后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
    楼下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他在来回走动，然后是椅子被拉开的声音，接着是长久的沉默。那沉默压在楼板上，也压在罗莎的心头。
    窗外，酝酿已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罗莎的啜泣在雨声中渐渐平息，她擦干眼泪，慢慢站起身。
    她在床底拖出一个木箱，箱子表面被反复擦拭得异常光滑干净，透出温润的哑光。她摸索着打开扣子，掀开箱盖。
    里面躺着一把小巧的木琴，红棕色的琴身带着岁月的痕迹，显得古朴而典雅。
    罗莎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指尖轻轻拨动着琴弦，“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阳光很好。母亲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她的手指灵活地在琴弦上跳动，流淌出的不是什么华丽宏大的乐章，而是一串清亮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小调。
    她低声哼唱着古老的歌谣，偶尔抬眼望向年幼的罗莎，唇边泛起温柔得足以融化冬雪的笑意。
    阳光落在母亲脸上，她眯着眼，睫毛一颤一颤的，连窗缝里溜进的风，也忍不住在她轻柔的歌声中飘舞。
    那个笑容里有什么？罗莎现在想不起来了。
    她抱着琴，走到那张堆着药草笔记的书桌前，拿出藏在抽屉最深处的一个小铁盒。
    盒子里装着戏剧团寄来的几封信，纸张边缘已经微微泛黄。信下面压着一张折迭整齐的、色彩略显陈旧的演出海报。
    海报上，星光剧院的名字在金色字体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她把海报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黑暗中，她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