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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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择善有记忆起,就已经在云虬洞了。
    拜入青岩子门下后,他们都叫他择善。
    第一次见到罗浮玉是他趁人不注意跑进了蟾宫,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躲进了后山的马厩。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蜷在一处草垛里。
    前面是蟾宫的后院,几个道童在打扫。
    他已经饿得肚子直叫,但又害怕被人发现他私闯蟾宫,于是嚼着喂马的豆饼充饥。
    身旁的高头大马喷出沉重鼻息,吓得他打哆嗦。
    下一秒,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举着油纸伞踢开木门。
    她绣着北斗纹的鹿皮小靴碾过泥水,将油灯搁在铡刀架上。
    “你就是我的新玩具?出来吧,他们都找你找疯了。
    这是罗浮玉见到他说得第一句话。
    程择善借着油灯看清了罗家大小姐的模样——苍白的脸裹在白色围领里,睫毛还挂着雨珠。
    他来到云虬洞不过一个月,从来没见过罗浮玉,后来才知道先前是去住院了。
    马厩被拆除的那天他回忆那一幕时,将她与师父房里那尊琉璃观音划上等号。
    可惜观音聆听世间苦难,而罗浮玉是带给他苦难的罗刹。
    程择善之于罗浮玉,像是古时候的伴读之于太子,替人挨打、背锅是常有的事。
    罗金涛突然联系他的那天,他在替罗浮玉值殿。
    一个戴墨镜的西装男在他对面坐下,连着签文一并推过来的还有几张照片。
    照片背景似乎在一个疗养院一样的庄园里,主角是一个病态瘦弱的中年女人。
    再抬头,那个男人已经离开,最后一张照片的背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程择善左顾右盼,见没有人注意这边立刻把相片纸条收好,若无其事地为下一位香客解签。
    值殿结束他回到蟾宫,望向紧闭的暖阁,道童告诉他罗浮玉正在和方家的人会谈。
    方家,兰城本地最大的黑帮。
    程择善还替彼时的掌权人算过一卦,让罗浮玉和方家搭上线,为罗氏争取到了一块地皮的最大开发权。
    躲到起居室,他拨通了电话,对面居然是罗金涛。
    程择善了解罗家几房的明争暗斗,是以,他下意识对这位罗家叁老爷没有什么好感,结果老者的一句“你原先叫做程翊”让他忘记挂掉电话。
    半小时里,程择善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孤儿,他是罗浮玉同父异母的弟弟。
    六岁以前他都是和照片里的那个女人被罗仲堂安排住在兰城几公里外的小海岛上,罗老爷子去世后罗仲堂要把他带走,大约是和他母亲抚养费上没谈妥,争执间他护母心切被推倒,脑袋磕到了桌角陷入昏迷。
    再睁眼,他就已经在云虬洞了,失去了记忆,得到了一个新名字。
    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阳光,告诉他以后就是罗浮玉的伴读,之后转身扬长而去。
    原来,他那么早就见过自己的生父。
    “那她呢?她为什么从来没有来找过我?”
    电话那头的罗金涛笑了,他说这就需要去问问他的玄乙师姐了。
    自从这突如其来的身世揭秘后,程择善每每看着少女散漫的面孔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从不敢轻易开口问询。
    他一如既往地上课、煮药,仿佛那迭照片和那通电话不过是一场痴梦。
    这场梦持续到程择善发现罗浮玉篡改了遗嘱的那天。
    罗金涛说的是真的,他确实是罗仲堂的儿子,罗浮玉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惜那晚见不得光的勾当注定被他咽进肚子里。
    他没有证据,他羽翼未丰。
    程择善选择蛰伏在罗浮玉身边,这一待就是八年。
    八年里他看着罗浮玉因为罗仲堂病重,她成了罗氏的假飞鸟,真困兽。
    他看着她结婚生子,看着高挚通过婚姻父凭子贵,看着他正大光明地在罗氏发号施令。
    如果说高挚是替罗浮玉背黑锅的傀儡木偶,那程择善就是直接和非法勾当接触、永远在阴沟里行走的老鼠蟑螂。
    1998年曼谷钱庄的账本复印件,2001年金叁角货运单,2003年濠城赌场股权代持协议......这些年,师弟倒是攒下不少家底啊。
    耳边是罗浮玉如数家珍般将这些年程择善为罗氏干的脏活摆上台面,成功把他的记忆被带回他真正开始替罗浮玉办事的1998年。
    金融风暴席卷东南亚的那会儿是他陪在罗浮玉身边,在曼谷股市中杀出血路,彼时高挚还在高氏当普通员工,而他衬衫袖口的血渍已经洗不掉了。
    “去年年底帮叁房做假账的时候,你的表现倒比今天坦荡些。”罗浮玉把玩着腰间佩环,做了蟾宫的白手套,又给叁房当眼线,师弟不怕精神分裂?
    程择善逼近半步,檀香混着龙脑香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还是不比姐姐当年修改遗嘱时的坦荡。
    他逼近的身影遮住长明灯,在地面投下巨兽般的阴影:罗玄乙,父亲知道你这样利用我这么多年,看着我为你游走奔波而你坐享其成么?
    先别急着和我算账,我的还没算完呢。罗浮玉的瞳孔一瞬间涣散又聚拢,她忽然轻笑,指尖抚过程择善痉挛的手背,教唆我叁叔家的厨子做了虾饼,能联系到罗氏的专用医生,给我的止痛药掉包......
    “哦,还有最重要的,我香料里的致幻剂也是你加的吧。”
    罗浮玉倚着门框,看见程择善颈侧青筋突突跳动  ——  她很喜欢看他每次答应替她干脏活时的生理反应。
    她知道程择善打小就爱捣鼓香料,云虬洞许多焚香都是他负责东南亚的一些黑色交易时运回来的,其中以蟾宫的尤其名贵。
    元旦那天罗宅梅园里散发的降真香让罗浮玉恍然,这些年用惯的刀终于明晃晃地悬在自己头上了。
    “一边篡改青岩子给我的推演,一边给我带所谓能借寿的经文,真要清算起来,给你在云虬洞立个往生牌位都算我慈悲了!
    话音刚落,程择善狰狞着掐住她后颈按向案头。
    罗浮玉的视线穿过他震颤的肩膀,落在五年前那个暴雨夜,她裹着冷雨踏入病房,把亲子鉴定报告放在父亲输液的手边,告诉他的算盘即将落空。
    什么怕她孤独的小玩伴,当年从马厩捡回来的根本就是一只不会叫但会咬人的狗崽子。
    罗浮玉低咳几声,任由咳出的鲜血顺着唇角滑落:养了这么多年,我以为师弟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该对主人露肚皮。
    程择善还沉浸在愤怒中,喷在她耳边的喘息炙热:姐姐,我要你拿着码头监理权转让书在我母亲坟头签字。”
    罗浮玉笑地恣意猖狂。
    签字?可惜,我只会派人把化纤厂的排污管接到她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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