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或懦夫

    临近下班，一个头像卡通的微信对话框弹了出来。
    【@沉知周  @赵曼  @陈丝雨，姑娘们都别走啊，今晚去我家吃饭！我家老温下厨，扬州狮子头，正宗的！】
    赵曼手指滑过手机屏幕，抬眼看了看工位另一头的沉知周。陈丝雨最先兴奋起来，在办公椅上转了半圈，“真的吗晓婷姐？我蹭饭去！”
    沉知周和方晓婷接触其实不算多。
    方晓婷比她大六七岁，算她们这一代研究员里很早就“上岸”的。平日里下了班就往家赶，很少参与年轻人的活动，是办公室里“生活至上”的温和派，几乎不站队，也没倾向。
    今天主动组这个饭局，虽然没明说，沉知周心里也有了数。
    方晓婷家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净温馨。客厅里有高低错落的书架，摆满了书。
    系着围裙的男人听见开门声，从厨房探出头，看见她们几个，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来了？晓婷念叨你们好几天了，快坐，菜马上好。”
    方晓婷口中的“老温”叫温翰。扬州人，说话慢条斯理，身上有股书卷气。
    四菜一汤很快就端上了桌。扬州狮子头炖得入口即化，清炒河虾仁鲜嫩弹牙。热腾腾的饭菜摆在暖黄色的灯光下，让人莫名放松下来。
    陈丝雨是气氛活跃担当，一上桌就停不住地夸温翰手艺好。“温老师，您这厨艺不去开私房菜馆可惜了！”
    温翰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快别捧杀了，你们晓婷姐工作累，我就负责研究怎么让她回家能吃口热乎的。”
    方晓婷嗔怪地看他一眼，“就你嘴贫。”，眼神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赵曼在一旁安静地吃饭，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没什么表情。过了会儿，她看向温翰，“温老师是做什么的？”
    “我是出版社的，做点社科类的图书编辑。”
    “出书好啊，”赵曼点头，“不像我们这行，东西做出来了，外行一个字也看不懂。”
    饭桌上的话题很自然地，又绕回了工作。
    方晓婷给沉知周盛了一碗汤，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今天开会，刘老师他们说话是有点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她终于把话说出了口，“他那个人，就是老派。觉得跟资本走得近就是不务正业。”
    “可不是嘛！”陈丝雨马上接话，声音里带着不忿，“刘老师也就算了，至少是真心为了项目好。那个孙老师，阴阳怪气的，什么叫被‘海归精英’蛊惑了？我看他就是嫉妒！”
    赵曼也放下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他就是嫉妒，你看他那个量子密钥分发的项目，要死不活好几年了，拉来的那点经费还不够买台新服务器的。他不眼红咱们眼红谁？”
    沉知周放下手里的碗筷，笑了笑。
    “你们放心吧，”  她说，“我没往心里去。”
    她看着桌上那盘还冒着热气的扬州狮子头，“刘老师担心的事，还有孙老师那些话里带刺的部分，我自己也想得到。走这条路不好走，我也知道。”
    “可是……概念被验证，本来就需要一个过程。路演时我说过，我们相信物理。别人现在怎么想，怎么说，对我来说不那么重要。”
    方晓婷看她神色清明，不像赌气，也不像是被情绪冲昏了头脑，是真的考虑清楚了。也逐渐放心下来。
    温翰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也笑了，对沉知周举了一下手里的饮料杯。
    “我们做编辑的，有时候也会遇到这样的事。一本书的价值，不是刚出版那几个月由销量和评论决定的。”
    “让时间说话就行了。”
    方晓婷也端起茶杯，朝沉知周的方向举了举。
    “说真的，知周。这次去路演，是真让我佩服。咱们这行，不说清高吧，多少都有点拉不下脸。觉得写代码写论文才是正事，出去抛头露面，跟个跑江湖卖艺的似的，掉价。”
    研究所里的鄙视链微妙又清晰。搞理论的看不上搞应用的，搞应用的看不上跟企业合作的，跟企业合作的里面，自己闷头搞砸钱的，也看不起出去站台说话的。
    沉知周摇头。“我倒不觉得是掉价。”
    “一个想法，如果只停留在你一个人的脑子里，或者几张草稿纸上，那它就是死的。我想让它活过来，想要更多人听见。这个过程里，必然会掺杂进各种声音，好的坏的，支持的、质疑的。但这都是它‘活过来’的一部分。”
    方晓婷听完，安静地点了下头。
    “你能这么想，就说明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研究员。”她说，“换个人，今天会上被孙老师那么说，可能就委屈得掉眼泪，要么干脆知难而退。”
    方晓婷的语气里是真诚的赞许，“很多人，包括我，都会下意识地回避矛盾。能像你这样，不仅不躲，还主动走过去的，很需要勇气。”
    这话夸得太重，沉知周都有点不好意思。
    “方老师，你别这么说，我也有处理不好的时候，也经常逃避。”
    陈丝雨立刻不信了，她放下手里的鸡翅，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导师，“不会吧沉老师！您还会逃避？我不信！您快举个例子出来！”
    一个小姑娘的好奇心，不带任何恶意，却最是尖锐难防。
    饭桌上的热闹似乎都离沉知周远去了。灯光也变得模糊。
    在与棱镜合作以来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决策后，不知不觉,她在别人眼里竟然成了一个勇敢而情绪稳定的存在。
    勇敢。
    多么讽刺。
    如果这世上有谁最了解她是一个懦夫的话，或许就只有那个人了。
    可他又似乎也猜不透她。一个永远自相矛盾，随时可能爆炸的神经病，怎么能让人猜得透呢？
    过了很久，她才重新捡起话题。
    “可能，和最亲近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