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场

    身后的周亦诚摘下眼镜，揉着眉心。他的疲惫是真的，无奈也是真的。但他仍维持着最后的体面，“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江寻嗤笑一声。“这么大的生意。你们怎么可能直到今天，才知道我和I司的纠纷？”
    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罢了。
    被这么直白地拆穿，周亦诚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
    既然伪装失效，剩下的只有赤裸的利弊权衡。
    “跟I司合作，你们百利而无一害。”他很诚恳，似乎是真的在为学弟的职业生涯着想，“他们稳坐全球top1，技术、渠道、市场占有率，样样都是现成的。和他们捆绑，无异于直接拿到一张通往全球市场的快速船票。”
    “而且，”周亦诚说，“我们只是建议专利成果共享。怎么分配，你们依然是主导方，不影响你江寻总作为最大股东获利，也不影响你们最终上市敲钟的股价。”
    江寻摇了摇头，“不是盈利问题。学长，这件事你还不懂吗？”
    那些数据，那些报表，在他看来都没有什么意义。
    “技术专利一旦到了他们手里，只会变成一种工具。敛财的工具，施压的工具，维持技术垄断地位的工具，”江寻说，“最后，变成阻碍更多人享受到技术进步的墙。”
    周亦诚无法理解他的说辞，这不符合投资回报率，不符合商业逻辑。
    他忍不住问：“那你到底图什么呢？”
    为了钱？你早就可以留下拿高薪。为了名？棱镜已经足够响亮了。江寻的行为，在他那个彻底被量化的世界里，像一个无法解算的bug。
    江寻望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夜色里模糊不清。
    “很多年前，有一个人和我说，智能时代应该是属于所有人的。科学与技术面前，人人平等。这也是我坚持了九年的信仰。”
    此时此刻，江寻在恍惚间与十七岁的沉知周对望。
    她说：“有时候会觉得，物理很不公平。”
    他不明白。物理在他眼中象征着绝对的秩序与公平。定律适用于宇宙每一个角落。
    她用笔尖轻轻敲着桌面：“人类可以用它造出原子弹，夷平一座城市，也可以让一个瘫痪的人坐上轮椅，靠着一副智能眼镜就能写诗。定律没变，但是掌握定律的人，选择了不同的应用路径。”
    那时候，AI这个词才刚刚兴起。“技术无罪”，所有老师都是这么说的。
    她却摇头。
    “无罪的只有数学和物理原理本身，”她说。
    她指了指他的胸口，又指了指她自己的。“但当它经由这里，成为一个产品、一个工具的时候，我们就有责任和原罪。”
    夕阳完全落了下去，光线微弱。那一刻，她的脸也变得模糊。
    江寻还记得她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自己：“所以，我希望未来，智能可以属于每一个人。”
    “没有门槛，没有壁垒。人人都有机会享受到科技的公平。”
    后来，在大洋彼岸，他看到巨头们如何将本该普惠的技术层层打包、售价高昂，变成一种新型的知识壁垒。又看到他们在谈判桌上，用专利作为刀枪，扼杀掉一个又一个刚刚萌芽的创新。
    他从未忘记过她。
    一个人能成为江寻九年都不愿放手的执念，在旁人看来大约匪夷所思。商场上没有永恒敌人，亦无永远朋友，究竟是什么能够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还是一段那么脆弱的、属于少年时期的关系，赌上所有筹码？
    但如果换个角度，一切便顺理成章。
    彼时江寻的人生履历像一张竞赛成绩单，写满了输赢与名次。没有人告诉过他，抛开这些量化的指标，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追求的。
    是她的出现，为他构建了锚点。
    他开始去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人，和你望着同一个方向，那孤独便不再可怕。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觉得输给她也甘之如饴，那输赢得失便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这或许可以称之为爱。
    在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他以为他得到了爱。但很快他又失去了。
    江寻把这些往事在心里过滤了一遍，很快归于平静。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在自己的思维禁区往返，走进去，再把门关好。不被任何人看见，也包括她。
    周亦诚看着窗边背对着自己的学弟，他听出了对方言辞里的认真。
    不是谈判策略，也不是故作姿态。
    一个成年人，尤其是一个在弱肉强食的游戏里活下来的成功商人，再去谈论诸如“理想”“普适性”这种词眼，未免天真可笑。
    除非他说的是真的。除非真的有一个人、一件事让他信足了九年，并让此刻的他依然坚信。
    周亦诚终于确定，他可能永远都拿不到棱镜的投资合约；至少按照I司给出的脚本去走，不可能。
    “算了，”他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职业化的冷静口吻，“我不会勉强你，这件事我尽力而为，如果总部那边不同意，只能说明……我们没有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