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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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衣天观覆灭那一夜,满城灯灭,冰封千里。雪练为示羞辱,在宫观的废墟上吹起这支曲子,长留境再没有半点风声了,唯有此曲呜呜咽咽,传入每一个风灵根的耳中。
    亡宗灭城,毕生之耻,用的却是曾经庆典时的俗曲,如何不痛彻骨髓?
    长留境覆灭后,雪害蔓延天下。
    那之后,风灵根不论境遇如何,都默默把这支曲子咽在心底。凡有外人敢唱起的,都会被诛杀在乱风中,世上再无传唱者。
    曲调轻快柔和,甚至流于滥俗,不知者无动于衷,识曲者只觉怨恨难平。
    这支曲子,安抚得了谁?
    影子两手抱头,身形剧烈颤抖,发出无声的尖叫。单烽在狂奔之中,依旧心中一痛,他不知其中种种恩怨,仅仅因为眼前负痛的影子,和当年如出一辙。
    尽管修成了炼影邪术,背负累累血债,在最脆弱的时刻,那依旧是一道单薄的孤影。
    他这一分心,昆仑奴的掌影立刻扇来。谢泓衣手指凌空一拧,抓着他耳朵,将他从鼓上扯了下来。
    单烽双目喷火,发出兽类般低沉的咆哮。
    “你干什么?”
    谢泓衣道:“太慢了,还不够。”
    “这支曲子,他不可能忘,”单烽道,目光在眼中锋利地一转侧,落在谢泓衣身上,“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不够?”
    “长留境的俗曲,三岁小儿也能咏唱,叫怨春凋,你拿它当作宝贝了?”
    单烽突然从他口中得知了这曲子的由来,脑中掠过一点儿朦胧的东西。
    这曲子出自长留?
    天下九境,大半已覆亡,西南长留境亦不例外,他脑中只留有一片苍茫覆雪的冰冷印象,此刻却被撬动了一角,有什么早已遗忘的东西在雪下纷纷惊蛰。
    不光是在传说中,在耳闻里。
    ——我好像去过长留。难怪当初会莫名吹起这支曲子。
    和谁同行?除了什么魔?见了什么人?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便这些都已模糊不清了,传说中翠幕云屏的长留宫,天下至景,他总该记得吧?怎么除了那一支缭绕不去的曲子,一切都毫无真实感。
    难道他早就见过影子……为什么全无印象?
    谢泓衣冷冷道:“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我要的是血肉泡影!”
    单烽头也不回,跃上金鼓,道:“我是怕你受不住。”
    谢泓衣不领他的情,他就拿出最简单粗暴的手段了。
    要逼出影子的血肉泡影,无非两条路,要么用怨春凋激怒对方,要么触犯禁火令,举火!
    他脚步一转,楼中翻涌的声调变得极其雄浑悲亢,仿佛自地底火海下翻涌已久,即将喷薄而出。
    火神悲日曲。
    这一支曲子是从羲和舫传出去的,蕴含着至精至纯的炎阳之力。天下火灵根宗门,凡需举火处,都少不得以祝融大鼓,昼夜不息地敲奏此曲。
    说是曲,实则根本难成曲调,熔金烁铁,暴烈之至,全天下也唯有火灵根能受用此等魔音,由单烽敲奏出来,更仿佛有无边火海热浪扑面而来。
    谢泓衣身形一震,死死抵住了面前的桌案,却依旧在一股焚毁一切的剧痛中半跪于地,面上浮现出一层盛怒的血色。
    哪怕明知单烽会这么做,他依旧躲不过惊弓之鸟的本能。
    火海……太烫了……足够将人溺毙又活活蒸发……每一寸皮肉骨骼都在融化……世上为什么要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数息之间,他已汗透重衣,残破的经脉丹鼎都发狂抽动着,还残存着当年重创的影子,按在地上的五指不断痉挛。
    果然是灾星!
    影子的反应比他来得更强烈,在半空中腾起明亮的赤色,不断压缩、凝实,发出恐怖的炸炉声——
    血肉泡影触发在即。
    影子还在为此惊痛若狂,可他已凭着这双手,有了击碎梦魇的力量。
    谢泓衣面色已如盛极而败的桃花一般,再也盖不住冰白的底色,目中却寒芒闪动,双臂疾抬,大袖倒翻间,左右手肘的风生墨骨环同时爆发出刺目的辉光。
    一股极为磅礴的风灵根本源之力,自银钏灌入他衰败的经脉中,立时引发了一声细微的脆响。
    单烽当即捕捉到了这一声异动,喝道:“谢泓衣,你在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正如单烽注定奏响火神曲一般,红线微弱的羁绊从来难以更改二人的意志。
    谢泓衣强行动用风灵力的同时,后颈琉璃针碎裂,寒毒飞快弥漫,他却没有半点迟疑。
    这是他今夜唯一一次动手的机会。
    影子失控后,这也是他能动用的,最后一丝力量。
    如此孤注一掷,他的心跳声却极端平静。
    早在牵引单烽躲避攻击时,他已记下了昆仑奴每一条手臂舞动的轨迹。此刻五指凭空引弦,无尽晶莹凌厉的气流,撼得整座楼摇荡如海潮。每一道风箭都裹挟着洞穿夜幕的嘶鸣声,射向昆仑奴百臂!
    百臂上的金环在同一瞬间崩裂,风箭挟着喷涌的血液,有如无数枚猩红的箭镞,将它们钉死在楼中。
    尸位神一事由他而起,自然由他而终。今以鬼神之力,化作荫蔽满楼的擎天伞。
    与此同时,血肉泡影那毁天灭地的一击,分毫不差地自楼顶倾盖而下。
    轰!
    至此,他所布下的棋路便如连珠般迸发。
    第一着,还影于形。
    血肉泡影一发,那些被强行掠夺来的人影,最为轻盈,立刻被喷吐出去,飞向肉身,一时楼中惊呼声四起,都是刚刚还魂的修士。
    众人无暇自顾,惊骇的目光直直望向窗边。那些亭台楼阁化作的凝实黑影,冲向了云韶楼,一举掀去了大半截楼顶。
    磨勒遮天蔽日的百臂,便在影潮呼啸间,奇异地拉长了,它的肉身固然有金石之坚,却也抵不过禁术的威力——终在片刻之后,腾出股股尘烟。
    第二着,斥鬼为影!
    这一尊体若小山的影鬼,突然模糊了。一张系着红绳的昆仑奴皮影飘然飞舞,落在谢泓衣掌中。
    分身被毁,应天喜闻菩萨必受重创。果然,菩萨六目在天陲浮现,眼珠齐齐向谢泓衣下指,座下万鬼齐啸叫,正是尸位神大开杀戒的征兆。
    “罢了,罢了,尔等既然不愿做宾客,今夜便以满城作血食罢!”
    谢泓衣面色虽煞白,却泛起一缕极淡的冷笑:“血食?你连人间一炷香都不配受。”
    棋开两路,一路问鬼神,一路问苍生。
    他诱使昆仑奴不断抽取尸位神的神力,便是为了玉石俱焚。而血肉泡影的威势被这一把巨伞层层滤过了,余威虽烈,却已不是死路。修士们慌忙支起各色防御阵法,彼此支应。
    最后一轮冲击已至。
    单烽也仰着头,那黑雾喷涌的一幕仿佛从噩梦中而来,令他赤金双目中腾起血色。
    血肉泡影。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地看到它施展的全过程,看到那些影子怎么脱体而出,变得如刀剑般凝实,向他冲荡而来。
    这一幕在注目中是如此漫长,实则不过短短一瞬,他心神剧震,仿佛身后还是昔日的弟子与同门,年轻的面孔来不及细看,如雾如烟般升腾,胭脂末般的齑粉扑了他满身。
    抓不住的手,救不得的人。
    他的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满腔俱是冷却后又凝固的铁水,双手搬起一面金鼓,一跃而起,迎向了楼顶的巨裂。
    金鼓如火中锡箔一般,瞬息消融,所化作的铁屑与乱影一道扑在单烽身上,那一瞬间简直如身坠阿鼻地狱,剧痛燎天,他遍体都泛出熔金般的炽光。
    他虽拼死挡住了禁术,可云韶楼早已不堪重负,八根巨柱齐齐崩裂,楼中的一切都如同飞旋的刀剑般,向众人倾泻而下。
    单烽脸孔狰狞,扭头喝道:“楼要塌了,快跑!”
    “小心飞檐,前头还有地裂,结土石阵——”
    “师弟!我师弟还在楼里——”
    “别回头看了,危险!”
    谢泓衣手背向外一拂,楼中涌起一阵清风,将众人向门窗逐去。
    清风无情,须臾消散。
    他这具身体如败絮一般,由银钏强行灌入体内的风灵力源源不断地流失,转眼就散尽了。尊者所赐已是梦幻泡影,真正属于他的,唯有一袭孤影,和那由千刀万剐中得来的力量。
    第三步棋。
    血肉泡影施展后,影子狂性大减,他已能够承受了。收回影子的时机终于成熟,只除了他手腕上,那一缕刺目的红线。
    单烽狂乱的心跳声,正由红线彼端涌来。
    和方才的鼓声相比,这声音又是另一种难言的煎熬了。
    谢泓衣双眉紧蹙,循声抬头,还没来得及捕捉到单烽的身影,楼中又是一暗。
    八根断裂的巨柱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驱使,向他砸来!劲气才一迫面,他已喷出一口血来,那血中都是细密的冰晶,显然五脏六腑正因寒毒飞快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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