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脏水，脏水从四面八方来

    夜似乎更静了，窗外的树叶摩挲声都收敛起来。
    任知昭脑子里还在回荡任子铮刚才那句话。
    说得太温柔，太真诚，没有半点强硬，叫她生不出脾气。
    她只能下意识地笑了一下：“什么意思，你不让我上学吗？”
    “我怎么会不让你上学呢。”任子铮依旧那副温柔口气，“你该上学上学，我会每天接送你，或者叫人接送你，不好么？”
    说话的同时，他抬手托住她的下巴，指腹轻轻一带，将她的脸转向自己。
    没有强迫，却无法抗拒。任知昭不得不望进他的眼睛，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映着星光，也映着她自己。
    被他的目光笼着，她怔怔开口：“你当初说，只在这里住一个寒假，让你好好照顾我，我也是那样答应的。”
    “没错，你先在这里住着。”他点头，“寒假过后，我会再做安排。”
    任知昭彻底语塞。
    她说得没错。他说的，与她的话也并不矛盾。
    可是不对。
    有种东西在心里翻涌，她却无法表达出来。那些翻涌似乎被一层厚重粘稠，甜得发齁的糖稀裹住了，让她整个人变得迟钝。
    任子铮盯着她沉默的样子，柔声问：“昭昭，这段时间和我在一起，难道不开心么？”
    他低头，吻了吻她微垂的眼睫，动作轻柔得像在亲吻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刚来那天多抗拒啊。但你看，其实一点也不可怕，对吧。”
    说着，他将她的下巴夹入虎口间，轻轻一捏。
    “你看你现在气色多好，还长胖了些，多可爱。”
    任知昭大半张脸被他捏在掌中，嘴唇被捏得略微嘟起，软乎乎的。
    她终于张了张嘴，道：“我不是你的小猫小狗。”
    “你当然不是。”任子铮眼角噙着点笑意，“你是我的宝贝妹妹。只有在我身边，你才是最安全的。你自己也明白的，不是么？”
    话音落下，他轻轻吻住她。
    他们在星光前接吻。任知昭没有动，她陷在他无尽温柔的吻里，陷在这一天如蜜般的甜意里。
    等终于被他松开，她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眼睛半睁半合，倦意已爬上脑袋。
    但任子铮似乎还舍不得让这一天结束。他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山脚那边在做人工降雪，还挺漂亮的。明天我带你去看？”
    雪这玩意儿，在终年常夏的洛杉矶不存在。富人社区花重金造雪景，只为营造些节日气氛。
    任知昭垂眼看着窗外模糊的树影，轻声道：“都是假的，有什么可看的。”
    “那就不看。”任子铮笑了笑，“我们可以做点别的。”
    任子铮说这次回来要多花点时间陪任知昭，他确实做到了。
    他几乎一秒也没离开她。
    第二天也是，整整一天，黏在一起，没有缝隙，没有喘息。
    等他回旧金山的那天早晨，任知昭坐在空荡的客厅里，才感到了清晰的恐慌。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接送她上学？公主待遇啊，好，太好了。
    他一定是这么想的吧，觉得自己把她宠上天了，宠得她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寒假后再做安排”，那又是什么意思？
    再转移到一个更高级的“疗养院”？继续把她圈养在他身边，吃什么，喝什么，接触谁，全由他掌控？甚至继续不上网，不看手机，不和外界联络？
    他把她当傻子了，她也确实傻，再次傻傻地在他的温柔里迷失方向，傻傻地以为他会尊重她的意愿，让她回到她的生活。
    任知昭的意志开始在那层厚重的糖稀里挣扎。
    她不再看书，不再弹琴，不再唱歌，也不再与萨曼莎聊天。
    萨曼莎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她是因为任子铮又走了而失落，以为她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又在焦虑。
    当然，后者确实有那么一部分原因。
    任知昭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心态。离圣诞节没两天了，她想着，等他放假回来，两人坐下好好谈谈，不要抱着哄着，把该讲的都讲清。
    她最终还是没等到圣诞节。
    因为萨曼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上班期间，萨曼莎也不使用智能手机。不知道任子铮对她吩咐过什么，总之，她一直很守规矩。
    但人是会松懈的。
    也许是相处久了，萨曼莎察觉到任知昭的善意；也许是这段时间任知昭确实乖了，没有再惹事。
    总之，她放松警惕了。她把不该出现在这个房子里的东西带了进来。
    其实也不能全怪萨曼莎，她也没想到任知昭会翻她东西。
    任知昭也并非故意，只因萨曼莎大扫除时，没把房门关严。
    那是任子铮走后第二天，萨曼莎例行大扫除。
    说实话，以这个房子的清洁程度和萨曼莎做卫生的频率，任知昭都不知道她每次到底在收拾个什么鬼，是真收拾，还是假借收拾暗中观察她，给任子铮打小报告。
    因此，当任知昭晃过次卧，看见门就那么半敞着，透过门缝瞥见斗柜上的东西时，她吓得一个恍惚。
    是陷阱吗？她下意识地这样觉得。
    想假装没看见，径直走开，但她做不到。
    斗柜上的东西像施了咒，牵引着她迈进门内。
    那是一个充电宝，就那么放着。
    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兴许是萨曼莎用过后忘了从包里拿出来，给带过来了。
    不过就是个充电宝，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前提是萨曼莎不知道任知昭的床垫下藏了什么。
    任知昭没多想，手脚先于大脑反应，一把抓起充电宝，掉头走人，装作无事发生。
    萨曼莎在看不见的地方忙碌，应该不会注意到她。
    无所谓，就是被看到，她也不在乎了。
    回到房间，任知昭用力掀起床垫。
    手机还在那里。
    她甚至没关门，跪在地上，给手机接上电。
    黑暗的屏幕映出她的脸，充电的图标闪烁着微光。
    潜意识里，她似乎早有预感自己将看到什么。
    自那次和海莉通话后，这种预感就一直揣在心头。
    她的大脑启动了某种保护机制，让她装作不知，抹去恐惧，试图遗忘。
    这段时间，她藏在任子铮制造的泡泡里，让自己麻痹。
    但现在，所有迹象都在告诉她，泡泡该被戳破了。
    她不可能永远躲着，任子铮也不可能永远把她藏着。
    手机亮了。
    手指颤抖着，迟疑了两秒，终于解锁。
    社交软件的分类框上，醒目的红点圈出的数字，是任知昭从未见过的。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通知提醒。
    任知昭猛地把手机按到胸口，身体缩成一团，闭紧双眼，像要把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现实死死堵回体内。
    几秒后，她重新睁眼，缓缓把手机举到眼前，点开TikTok。
    消息栏血红一片，显示着“99+”。
    她手指一点，软件竟卡住了一会儿。
    屏幕滑动的瞬间，时间变得黏稠。
    弹跳的头像，蜂拥而至的通知，未读的对话框，雪崩一样滚来。
    然后，那条熟悉的视频赫然出现在眼前。
    左下角，播放次数：7.2M。
    七百二十万次，她没看错。
    任知昭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早知道是这样。
    她知道自己是块注定要发光的金子，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想到，当这道光赤裸裸地照过来时，她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
    心在颤，手却不肯停，逼迫着她往下滑。
    叁十多万点赞，一万五千多转发，一千六百九十二条评论……
    不，一千六百九十六了。数字还在跳。
    评论栏自动以热度排序——
    “神曲预定。”
    “有一种夏夜在海边公路上独自开车的感觉。”
    “当一首新歌能让你听出回忆的感觉，你就知道它肯定不一般。”
    “这个视频为什么有一个小时长，好上头啊救命。”
    “只有我一个人get不到吗？”
    “从@brianalee那儿来的点个赞。”
    “Spotify上搜整张同名专辑，听完了回来感谢我。”
    “只有我一个人的关注重点是小姐姐好好看吗，求出妆教。”
    “为什么现在的歌手全是这种半死不活的小嗓，流行音乐真的要完。”
    “这么漂亮，为什么不笑，每个视频都苦大仇深的。”
    “一开始觉得挺好听的，但刷到好几个视频都在用有点烦了。”
    “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当歌手了，我家猫生病时也是这动静。”
    ……
    在这片喧哗中，某一行字刺眼如尖刀——
    “我去！这人是我高中同学！我记得她那时因为和人乱睡最后退学了！！”
    评论的头像是一张陌生自拍。
    任知昭完全不认识这个人，毫无印象。
    她的手指抖到差点把“展开所有评论”点成“回复”。
    “这种破料我一分钟能编一百个。”
    底下第一条评论如是说。
    “谁编了！她退学前她妈还来学校揍了她一顿，当时还有视频呢！”
    “视频呢？”
    ——
    哐当。
    手机连带着充电宝被重重摔了出去。
    大脑的保护机制重新开启了，不允许她再往下看了。
    心脏被近距离开了一枪，砰然炸开洞，胃里一阵猛烈痉挛。
    任知昭抱住肚子，头深埋下去，在臂弯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